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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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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期的愛戀原本註定就是壓心底的秘密,能把它炸出來的,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至少,沈曉輝從意識到喜歡蘇苀起,他給自己下的死命令就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從蘇苀輔導他的功課開始,沈曉輝就自己一直努力擺脫在學習上對蘇苀的依賴,以及在學校教室裏跟蘇苀也是盡可能保持距離。沈曉輝從小生活在街上,他知道謠言有多厲害,所以,他絕對不允許有任何不利的傳言發生在蘇苀身上,哪怕代價是他的學習進步緩慢甚至跟蘇苀只能做普通朋友。

後來,沈曉輝實在覺得心裏壓力大了,就跑到老周的宿舍問他意見。老周正蹲在衛生間裏洗衣服。沈曉輝找一板凳,直接坐門口跟他聊上了。沈曉輝將自己的想法告訴老周,說不想跟著蘇苀補習。老周說沒問題,有任何問題,可以到他宿舍來找他。

“小子,我提醒你一句,你不是喜歡上她了,而是愛上她了。”老周一邊拿鞋刷子刷著衣領子,一邊提醒沈曉輝。

沈曉輝聽著老周洗衣服的“刷刷”聲,註意力怎麽也無法集中,想了一會也沒想明白:“有區別嗎?”

“喜歡只是心動,可以不做任何行動。而愛,是你已經不自覺地把她的需要和感受放在你自己前面,為了她,你怎樣委屈自己都行。看見她高興,比自己遇上高興事還開心;看見她難過,比自己遇上倒黴事還傷心;她要是遇上不順心的事兒,你自己就是遇上再高興的事兒也高興不起來。”周銘啟拽著衣領子迎著光反覆確認洗幹凈沒,嘴裏一本正經地的瞎說八道。

沈曉輝想了想,的確,他看見蘇苀笑的時候,是自己最開心的時候,比自己得意的時候還開心。至於難過,沈曉輝還不知道,他看見的蘇苀,每天都是開心的。

“老周,你愛過?”沈曉輝突然想起老周那天家訪臨走時的表情。

周銘啟沒回答,只是沒正形地順手拿著手裏的肥皂打起了比方:“愛情就像我手裏的肥皂,你不能抓太緊,要不然,喏,手一滑,它就掉了。”

“你這說的也太不靠譜了吧?肥皂用著用著還沒了呢。”

“哎,孺子可教,你已經開竅了。愛情它就是肥皂,洗著洗著,它就沒了,愛著愛著,它就沒了。”

“神經病。”

沈曉輝起身閃人,老周又開始瘋癲了。

老周搖頭嘆息道:“少年不識愁滋味啊,前面的艱難困苦,只有你自己去蹚了。不過你也別瞎操心,就你現在的學習成績,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喜歡人家吧?”

沈曉輝回頭看了一眼老周,心想,難怪學校領導總是對他意見很大,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早戀這種傾向,換做其他老師,如洪水猛獸一般圍追堵截還來不及,他竟然跟自己傳授經驗起來了。

不過不管他說得對不對,沈曉輝是真信任他。

沈曉輝也的確通過自己的努力做到了對蘇苀的保護。從意識到自己對蘇苀的心思之後,沈曉輝的作業都盡量自己留在學校或者自己家裏獨立完成,實在有什麽不懂的,他有時候寧願找老周。只是蘇苀家的那個大書架深深吸引了他,沒事,他就會讓蘇苀推薦一些書給他看。後來,淩雅意和蘇長林幹脆讓他有空就自己去他們家找書,只要是找書和借書,蘇家隨時歡迎沈曉輝光臨,這是淩雅意再三跟沈曉輝強調的話。

就這樣,偶爾到蘇苀家還書借書,然後跟蘇苀和他爸媽一起討論他們對看過的書的想法,沈曉輝已經覺得很滿足,而且受益匪淺了。他也深深感激能有這樣一家人對他如此友善。

至於蘇苀,沈曉輝衷心希望她能永遠像現在這樣幸福快樂下去,哪怕她的幸福跟自己完全沒有關系,就遠遠地看著,沈曉輝也已經覺得很滿足了。

在沈曉輝看來,命運就是一個變態的老頭,總是閑極無聊的時候喜歡拿塵世中蕓蕓眾生的悲歡取樂。若不是接二連三在蘇苀身上發生的事情,沈曉輝覺得他對蘇苀的感覺,應該可以珍藏在心裏到他認為優秀到配得上蘇苀的時候。可是,命運偏偏在某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給蘇苀的人生來了一個大急轉。在這個大急轉中,沈曉輝什麽都改變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盡自己的能力,讓蘇苀覺得有一份關心和溫暖。

那天周五,學期末的最後一堂課。天很陰沈,已經連續下了兩天的雨夾雪了,整個教室裏都透著陰冷的潮氣。老周在黑板上演示著這個學期以來所有他認為比較重要的知識點,底下的同學一邊做著筆記,一邊輕輕地跺腳驅寒。

臨江地屬南方偏東,又是臨海城市,冬天是沒有暖氣供應的。在隆冬雨雪天氣,氣溫也會有將近兩個多月處於零度以下,因此,臨江的冬天相對北方而言其實更難熬。

這時候已經接近傍晚,西北風愈發淩冽,夾雜著雪霰籽打在玻璃窗上颯颯作響。

一陣狂風從前門撲面而來,讓人戰栗的寒風裹挾著一個人破門而入,來人猶如傳說中報喪的黑鴉,給蘇苀帶來噩耗:淩雅意心臟病發在鋼廠醫院搶救。

蘇苀被消息直接炸蒙,還是沈曉輝反應快,拉著她跟著來人上車去醫院。一到醫院,門口早就有人在等著蘇苀,蘇苀和沈曉輝跟著他們又是一路跑。有幾次,蘇苀因為腿發軟差點摔倒,都是沈曉輝眼疾手快扶住了。病房外的過道裏已經擠了不少人,他們遠遠看見蘇苀過來,已經讓出了一條通道。病房內外,已經可以聽見哭聲了。

淩雅意神色如常,就跟睡著了一樣躺著,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周圍全是儀器,雖然開著,可顯示器上的線條已無任何起伏波動。

沈曉輝永遠都忘不掉蘇苀趴在淩雅意身上壓抑而絕望的哭聲。在往後的若幹年裏,沈成浩一想起來就寢食難安,心揪得疼。

蘇長林從海市趕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淩雅意的屍體一直在病房裏放著,直到蘇長林回來簽字確認才移去了太平間。蘇長林帶著哭得昏昏沈沈的蘇苀回了家,眾人也各自散去。

沈曉輝在醫院門口看著蘇長林的車離開,才想起蘇苀和自己的書包還留在教室,便打著傘,踩著夜色往附中走去。理智告訴他書包肯定會有人幫他們收好,可是沈曉輝就是覺得不能讓蘇苀的書包不知去向,哪怕到了學校,發現空無一物,也得找老周確認一下才行。現在他能為蘇苀做的,就只是這麽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照理說,夜裏會更冷,可是沈曉輝一點都沒覺得,風吹著臉上反而有一種麻木的感覺,什麽都木木的,像失去了知覺一樣。

這樣也好,最起碼不會覺得寒夜難熬。

醫院到附中的路有點遠,沈曉輝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走到。一路上燈光昏暗,還有幾個地方的路燈完全壞了,導致沈曉輝踩了好幾次水窪,有一次最深,整只右腳都陷進去了。若是平時,沈曉輝也來得及跳起來躲避積水,今天連反應也慢了半拍,跳起腳的時候,水已經灌進鞋子裏面去了。沈曉輝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到了學校,拍著門把門房老李喊了出來。老李告訴他,教室的門全都鎖了,讓他去找周銘啟。

沈曉輝找到老周宿舍,書包果然在他那兒。老周跟沈曉輝問清楚了醫院的情況,嘆了口氣,什麽都沒說,給沈曉輝打了一盆熱水洗腳換鞋。周銘啟跟沈曉輝說讓他到門房給家裏打個電話,今天就別回去了,沈曉輝住他的屋,他住隔壁另外一個年輕老師屋裏。

沈曉輝照辦,打完電話回來,老周正給他煮著方便面,裏面加了雞蛋和火腿腸。聞著香味,沈曉輝才意識到自己真的餓狠了,像有人擰著他的胃似的痛。吃飽喝足,收拾好了以後,沈曉輝什麽都沒再多說,蒙著被頭直接睡覺去了。他今天懶懶的,什麽都不想說,想說的,也表達不出來。他太擔心了,不知道蘇苀以後會怎麽樣,她以前一直生活得那麽幸福和溫暖,突然一下子掉進冰窟窿,怎麽受得了呢?

沈曉輝突然想起老周的話,愛上一個人,看見她難過,比自己倒黴還傷心。的確,自己從小到大倒黴事遇上不少,他根本就不會往心裏去,可是今天看見蘇苀這麽傷心,他的眼淚就是止不住,聽見蘇苀的哭聲,他的心跟刀割似的。

聽著窗外雪打玻璃,沈曉輝默默祈禱蘇苀能快點熬過這一關。

第二天天剛擦亮,沈曉輝就起來了。他背起他和蘇苀的書包,敲著老周的門把他叫醒,跟老周說,期末考試他可能不來考了,因為按照習俗,星期一正是淩雅意下葬的日子,他怎麽也得陪著蘇苀去送送淩阿姨。

沈曉輝到了校門口,也懶得叫醒老李,直接翻鐵門出去了。到了家,匆忙吃好早飯,又買了些熱早點趕去了蘇苀家。果然,他們家的人都沒睡,客廳裏還坐著錢寧寧和一個中年女人。蘇長林介紹說是錢寧寧的媽媽高蕓阿姨。

蘇苀也在,一個晚上沒見,沈曉輝都不忍心看她,整個人憔悴得讓人心疼。

沈曉輝什麽也沒多說,在沙發上放下蘇苀的書包,和錢寧寧熟練地把早點在餐桌上布好,讓他們一起吃早飯。蘇苀說吃不下,高蕓不讓,拉著她上了餐桌,畢竟,後事還有不少要忙的,沒體力不行。蘇苀坐在沈曉輝旁邊,一邊吃一邊默默地掉眼淚。

高蕓見沈曉輝是個懂事的,吃好飯便拉著他和蘇長林到房間裏去商量後事怎麽安排。靈堂的地點是一早就定了的,就在廠裏的紅白喜事禮堂,但是還有其他很多雜事,比如要用的一應壽品、聯系火葬場、該通知的親友等等其他事情,都得家屬出面決定,廠裏只是會派人協助。蘇長林的聲音也已經嘶啞得說不出話來,高蕓拍板,她出面能決定了的事情,就她去決定,沈曉輝幫忙搭把手。蘇長林問高蕓醫院怎麽辦,高蕓告訴他醫院有老頭子坐鎮,老頭子等星期一落葬的時候再過來。

忙了整整兩天下來,沈曉輝終於明白,一個葬禮下來,雜務事真的不少,而且每一件都觸目傷情,卻又沒空悲傷,這種感覺實在太操蛋了。他終於理解,高蕓為什麽要堅持不讓蘇苀參與這些事情。尤其是化妝師給淩雅意化妝的時候,沈曉輝看著淩雅意從冰櫃裏拉出來,簡直難以承受,人怎麽可以一下子就成這樣,就跟凍魚凍蝦似的。等化妝師一點點給淩雅意上好妝,恍恍惚惚中沈曉輝總以為淩雅意下一秒就能自己坐起來,告訴他們這一切都是開玩笑。

淩雅意的去世是沈曉輝感知生離死別最近的一次,之前他爺爺去世的時候,沈曉輝還不到一歲,完全沒有感覺。但這次卻不一樣,整個過程都是他親眼目睹。

可以說,這個過程非常折磨人,沈曉輝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外人,感覺都已經如此糟糕,無法想象蘇苀現在所經歷的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折磨,別的他替代不了,只好在這種瑣事上盡一點微薄之力。

葬禮那天,雨雪停了,路又濕又滑,天也陰沈沈的。

蘇長林領頭,蘇苀抱著淩雅意的遺像並排走著,沈曉輝和其他人都在送葬隊伍裏跟著。

墓是雙穴墓,碑是無字碑。

蘇長林對蘇苀說,等我下去陪你媽的時候,你幫我和你媽把碑上的字填好。

蘇苀只是默默地流淚。

默淚,是蘇苀意識清醒、接受現實之後最常見的狀態。

淩雅意的離世雖然很突然,但是大家心中並沒有什麽疑慮,過程簡單又明了。

醫院的報告上直接寫明是心臟病猝死,人也是樓下李老太太發現的。本來老太太約好了午飯後找淩雅意學毛筆字,一直敲門,都沒有人應。老太太年紀雖然大了,但是人不糊塗。想著淩雅意心臟不太好,這種天氣斷不會出門的,便到自己家去拿蘇家的備用鑰匙。結果開門一看,淩雅意就倒在客廳的地板上。

沈曉輝因為這事,人也沒精打采。畢竟半年多下來,淩雅意對他的好,沈曉輝深有體會。李再招看著飯桌上每天剩的飯菜,心裏很替兒子擔心。

“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麽大家說蘇苀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

沈曉輝剛從飯桌邊起身準備離開,聽見李再招的話,又坐了回去。

“你一邊吃,我一邊告訴你。” 李再招把筷子塞到兒子手裏。

“你八個月零三天的時候,我帶你去看蘇苀,那時候她剛出生。我記得那是個大暑天,我一手抱著你,一手提著從我們家雜貨店裏挑選的最好的禮物,一直在病房門口站著,擠都擠不進去,屋子裏全是人。到後來護士來了,才把一部分人請出去,當然,領導們的家屬還在,我也還在門口。護士過來轟我走。我那時候就是想巴結巴結她,就想通過他們,看能不能把我的戶口給解決了。我硬著頭皮闖進去了。蘇苀她媽媽在床上躺著,臉色不是很好。我也沒敢多打擾,打算看看蘇苀就走。我抱著你去看蘇苀的時候,我教你喊妹妹,你真的喊了。你一喊,蘇苀突然睜開眼睛,烏溜溜的眼珠子轉啊轉,就看著你,像是想要你抱的樣子。你當時看見妹妹動了,興奮得又笑又叫。屋子裏的人都說你和蘇家丫頭有緣分。你猜我當時在想什麽?我當時就想,我家兒子要是有那個福氣,真能娶她家丫頭就好了。”

沈曉輝聽著,心沒來由的暖和起來,鼻頭酸酸的:“那我怎麽覺得你很討厭蘇苀他們家人。”

“說討厭也行,其實就是不服氣。我剛嫁給你爸的時候,我們和蘇苀爸媽還是門對門住著,你看看人家升的多快。升上去了也沒什麽,那是人家的本事。可是我就一直不明白,為什麽給我辦個戶口他們都不願意。雖然我也知道,戶口的事情是要費不少力氣,他們讀書人臉嫩,開口求人的事情做不來。可是那時候心裏就是過不去。我長得也並不比蘇苀媽媽差,為什麽就是這個命。現在我是有些後悔自己這麽些年一直都這樣想,她人走了,我現在後悔也沒用了。”

沈曉輝無語。他太知道自己媽了,想法就是這麽簡單粗暴,只是這些日子,好像她也在變,都很久沒跟奶奶對吵了。

——————

淩雅意的葬禮過後,高蕓就把蘇苀接到市區自己家裏去了,整個寒假,沈曉輝都沒再見過蘇苀,等再次見到她的時候,離初三下學期開學只有兩天了。

那天,李再招去海市了,沈曉輝看店。自從沈萬根辭職去了海市,李再招不定期都會抽空去海市,有時候當天回,有時候住幾天才回,雜貨店就由沈曉輝或者奶奶代管。

蘇苀到店裏找沈曉輝,穿著一件煙青色繡著淺白梅花的呢子大衣,梳了一個公主頭,俏生生在店門口站著。沈曉輝迎面望著她,差點都沒認出來,恍惚間有一種錯覺,蘇苀一下子長大了,突然變成了一個大姑娘。

蘇苀手裏提著不少東西,都是吃的。蘇苀把它們一一放在櫃臺上,告訴沈曉輝哪些是給奶奶的,哪些是給李再招的,哪些是給他的。沈曉輝很詫異地望著她,不知道蘇苀為什麽要提禮物上門。蘇苀笑著告訴沈曉輝說是為了謝謝他還有他們家,在那段時間一直照顧她。

沈曉輝問她寒假怎麽過的。蘇苀說都在醫院過的,跟著高阿姨看護病房,學到了很多,也感受到了很多。蘇苀還很開心地告訴沈曉輝在她臨走的時候病友們給她做了一整罐的許願星星。

看著蘇苀的笑容,沈曉輝擔心了一個寒假的心終於放開了,心情跟外面的太陽一樣溫暖。他發現,蘇苀眼神氣質中再不是小女孩的嬌憨,而是成長起來的溫柔和恬靜,這讓清減了的蘇苀,顯得更加動人。

沈曉輝高興地想,他就知道,蘇苀會找到悲傷的出路的。只是沈曉輝沒想到,上天對蘇苀的考驗,遠沒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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